撰文:(英)庄士敦
译注者:高伯雨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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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庄士敦, 1919年-1924年身为溥仪的英文老师,见证和参与了溥仪所经历的一系列浮沉奇遇。在 "目击身经"的实录里,他不仅书写了末代皇帝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身世,也借此勾连起从义和团运动到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冯玉祥兵变等诸多重大事件的中国近代史。
1
紫禁城由黄昏入黑夜
在这个时期,紫禁城里的气氛日渐恐怖了。瑾太妃死后,宫里在办她的丧事,如果在平时,丧礼必定大事铺张,但现在却无形中受到了限制。驻扎在景山孙岳的军队,渐渐撒野了,他们故意留难出入紫禁城的人,有人告知我,孙岳的军队每日都滋事,意在找寻借口,以便引起纷争。
11月2日星期日,黎明后不久,逊帝就召我入宫开会,我到了养心殿,见到荣源(逊帝的岳父)和郑孝胥已先在座了。他们一致相信冯玉祥正在动念头,来另一次突然的行动,其目的就是针对逊帝。我们讨论用什么最好的法子把皇上立即撤出紫禁城,走入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但通往紫禁城的每一道门都有军队严密地把守着。据我个人观察所得,把守着神武门的皇室卫兵已撤入神武门内,而孙岳的军队则已在神武门外守卫着了。逊帝交给我一捆很重要的文件和一包贵重的物品,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后来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汇丰银行。
郑孝胥
不久后我又回到紫禁城里,因为我要亲往端康太妃的灵前致祭。祭完后,我到逊帝的住所,向他报告那些贵重的东西已经存放在很妥当的地方了。他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小匣子,揭开匣盖,里面满是珍珠宝石的戒指。他笑着说:"这些东西都是端康太妃的,如果仍然留存在她的寝宫里,一定会全部被人偷光。你就挑选一个留为遗念吧。"于是我便选择了一只绿玉戒指。
11月3日,我又到紫禁城去,这时候紫禁城的气氛大不如前了,有种鬼气森森和孤零零的景象。大多数的办事人不是躲起来就是溜走了,有些人则忙于办理端康太妃出殡的事情。
星期二那天是11月4日,我和逊帝一同进午膳,饭后,我们同往储秀宫看皇后,然后到御花园养性斋,我们商量逃出紫禁城的方法。本来郑孝胥已想到了一个法子,我们都认为可行,决意在下一天实施,逊帝化装逃出紫禁城。
紫禁城中那长长的黄昏时期,现在沉入黑暗之域了。
2
慌慌张张直闯紫禁城
11月5日,星期三。我正在吃早餐的时候,有电话找我,这次的电话通了,我听到对方的声音很是慌张,但立刻认出他是载涛贝勒。他给我的消息虽然是在我的意料中,我不觉得奇怪,但也使我极度不安。他说,冯玉祥的军队已开入紫禁城,占据神武门了。他们不让任何人出入。皇上的电话线已被割断。没有人知道皇上的情形如何。他问我可否陪他同往神武门,设法进入宫里。译注:利用外国人势力保驾,这倒是个好方法,载涛以为外国人是天之骄子,什么都办得到,中国人遇事都给他们面子也。
冯玉祥
不到十分钟,载涛自己开着汽车到我家中,他一直把汽车开入院子,下了车,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愿意坐在我的车子里同往紫禁城。我连忙开了汽车和他同往,不消几分钟便到了神武门,但三道大门都关闭着,并且有军士严密把守。我的汽车在景山前就被拦下了,一个军士上前查问。
我拿出我的中文印成的名片给他看,并对他说我是有权进入紫禁城的。他拿了我的名片去请示他的上司。在他离开我们这两分钟里,和我同车的那位涛贝勒很激动地对我说:"如果他们让您进去,您就对他们说我是您的仆人。"
他说的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毕生不能忘记。他的内心依违于两种感情之间--他生怕一进目前这个危险的紫禁城生命便有危险,但他又想到如果能拯救他的皇上,他也愿意冒生命之险一试。他希望可以假称是我的跟班随同入紫禁城,而不会被守军看出他的真面目。满族的天潢贵胄一向是自尊自大的,而这句话竟出诸一个贵族之口,可见其内心之痛苦。如果那个不可一世的康熙皇帝或乾隆皇帝眼见他们的子孙--这个子孙,他的哥哥是皇帝,侄儿也是皇帝--为了要偷入他的祖先征服了的紫禁城而不惜冒充洋鬼子的仆从,不知作何感想。慈禧太后在庚子之役也是要把洋鬼子尽行逐出中国之外的,她在九泉之下如果知道她的子孙中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又不知作何感想了。
3
向外国公使团请援助
我们等了不久,那个军士回来了。他说,上头有命,无论什么人都不许入紫禁城一步,我也不例外。司令部发出这个命令,要强制执行的。我们把汽车开走,载涛哭着说:"我们怎么办呢?"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去使馆区请那些外国公使们设法保护皇上。"
8
末代皇帝的悲剧之路
我来不及向醇亲王辞行,即走向大院子里,上了我的汽车。外面的门已经关闭了,我叫门,他们才把门打开,但在我出门之前,有个警官走上前把汽车里从头到尾搜查一遍。此举显然是以为逊帝会躲在我的毛毯下面,由我偷运出去。
我在使馆区差不多逗留了两个钟头才回家里去,一方面,我深为清王朝庆幸,蚕食它的那个内务府已垮台了。我一向都希望逊帝能摆脱内务府那班人的包围,自由做人,现在可实现了。不过,这次的事变,纯出于被动,而非逊帝本人的请求,实在不能不令人有遗憾。我孤零零地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胡思乱想,想到我在颐和园那些快乐的日子,想到几小时之前和我道别的那个皇帝也走上了历朝末代帝王所走的悲剧之路,又想到我一向所希望的好像冯玉祥已做了的事情,竟然在今日发生。这就是11 月5 日在中国发生的事情。--这一天,在紫禁城上徘徊了十三年的黄昏,终于转入黑沉沉的夜晚了。
荷兰公使欧登科是公使团的领袖,因此我们就去荷兰公使馆。我们刚到,就看见英国公使麻克类爵士(Sir Ronald Macleay)正从公使馆的石阶步行下来。我连忙上前对他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请他和我们一起去见欧登科公使。几分钟后,我们四人同在荷兰公使的书房圆桌前坐下来谈话了。
麻克类爵士(Sir Ronald Macleay)
荷兰公使和英国公使都不知道今早紫禁城发生的事情。我只把情形略告知他们。他们略为讨论一下才给出具体的建议。结果是由这两个公使本日下午去见外交总长王正廷(新任的外长),向他提出意见,不可对逊帝人身有什么粗暴的行动。同时,他们又邀请日本公使芳泽谦吉同往见中国的外长,日本公使同意了。
4
北京城内谣言满天飞
在这个时候,北京城里的满族贵族大为恐慌。谣传紫禁城里大开杀戒,逊帝和两个太妃都死了,国民军要搜捕皇族人员尽行杀光。在此谣言广播期中,很多上层的满族人--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妻妾儿女等--都跑入东交民巷使馆区,暂时住在德国公使馆丢空的兵营里。我到那儿看望、安慰他们,同时在等候那三个公使往晤中国外交总长的结果。
当我仍在使馆区的时候,谣言已为事实粉碎。所谓逊帝遇害、杀戮皇族等事情,完全不准确。就在这天的下午,他已被逐出紫禁城,由国民军陪伴着到他父亲的醇亲王府了。
逊帝没有死的消息已传遍北京,那班走入东交民巷避难的贵族就放下了心,知道国民军举动文明,没有加害他们的"皇上",于是有大部分人已分别回家,但有些胆小的还不敢公然回去,恐怕被国民军屠杀,找着汉族朋友,暂时住在汉人家里,避避风头,看情形怎样再做打算。
我虽然很想立刻见到逊帝,把在使馆区所办的事情告知他,但我仍然留在使馆区,静候三位公使见王外长的结果。本来我是先向欧登科公使请求的,而最先给我交涉消息的也是他。他说,他和那两位公使同访王正廷博士,探询国民军入紫禁城的消息。他们同时又请求民国政府保证逊帝及其家人生命的安全。他说,王博士初时对于他们这样的询问,表现出傲慢的态度,不想多说,后来才暗示,这是中国的内政,并非国际事件,无须外国人干涉。三位公使说,为了"人道主义",他们有权知道逊帝是否有受到虐待。假如有的话,他们的政府一定会觉得很不高兴。
溥仪
王正廷觉得三位公使的态度有点强硬了,知道不妙,连忙改变口风,向他们保证逊帝并没有危险,也没有人苛待他,他的自由绝对没有受到限制。王博士对他们说,中国人很久以来就要求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取消皇帝的尊号,"溥仪"应该做个平民。新内阁为了顺从人民的要求,现已准备一个修正优待清室的条件,这个新条件就在今天交给"溥仪",要他接受了。译注:关于溥仪出宫的一般情形,《我的前半生》有详细提到,我不再在这里引述为读者参考,但却很愿意引台北"故宫博物院"一个老职员那志良的记载。那君自1925 年故宫博物院成立时即参加工作,现在台湾。1957 年他著有《故宫博物院三十年之经过》一书,今摘录于下:
溥仪出宫的详细情形
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四日深夜,摄政内阁举行摄政会议,决议清废帝宣统,即日迁出皇宫,这实在是代表大多数国民意愿的措施。负责执行这项任务的是警备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并请李煜瀛做国民代表,会同办理。十一月五日上午九时,警卫司令部先派出军队,到神武门一带,把驻守该地的警察改编资遣。这里的警察,共有四队,每队约一百二十多人,驻守在神武门护城河的营房里。这次的编遣工作,到十二时就全部完毕。神武门一带的警卫责任,正由警卫司令部接收的时候,警卫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及李煜瀛诸人,也就会同清室内务府大臣绍英,在上午十时去见溥仪,要求他即日废去尊号,交出宫廷印玺,并迁出皇宫。到下午三时,溥仪和他的夫人、亲属等,乘汽车出宫,迁到什刹海的醇亲王府里去。溥仪出宫之前,交涉情形,当然是费了若干周折的。不过,情势所迫,他自然是非迁不可了。出宫之后,还留下不少的问题,在清室方面的,主要是瑜、瑨两太妃的拒绝迁出;在社会上的,是一般前清遗老与复辟党人的抗议。清室方面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十一月十八日,北京出版的《社会日报》,对此有综合性的报道说:"关于清室之善后事宜,中外人士,非常注意。兹将昨日所得消息,报告于下:一、清室所有之警卫队,业于昨晨解散完毕,现由鹿司令派所部步兵代任警卫之责。二、溥仪夫妇及瑜、瑨两妃之应用器具物品及衣服等,已次第由清室运送出宫。三、藏于库内之元宝银,昨日下午一时,由双方委员共同监视,先将藏于里库者过秤,计秤得该库银两共六千三百三十三斤,合十万一千三百二十八两。秤毕,佥以该元宝均镌有福禄寿喜字样,每颗均重达十余斤,确系当时清帝用以为犒赏之用者,遂议留数颗,为将来陈列之用,其余悉数发还。当即由鹿司令饬兵当众代为装包,每包装讫,即书明数量于其上。俟全部装讫,即由鹿司令派兵百余人,并由双方派员监押送往清室所指定之监业银行。事毕,清室代表因士兵劳苦,请以一千两为犒赏搬运银两兵士之用,但鹿司令则璧还之,谓此事乃吾人应为之事,无犒赏之必要。清室代表因强之至再,终不允受,乃致感谢之意而退。至于外库之银两,其数稍少,截至下午五时,尚未秤毕,此则须容明日再行报告矣。四、瑜、瑨两妃前此之所以颇踌躇于出宫,盖恐物品钱银,不易携出,现因政府方面,对于非古物之物品及金钱,无丝毫留难之意,遂决计择于阴历十月二十五日出宫,现已以此意令清室代表转告鹿司令矣。……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瑜、瑨两老妃出宫之后,迁到北京宽街大公主府里。溥仪出宫问题,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这里所指的"大公主"是恭亲王奕的长女,同治初年,慈禧太后假传咸丰帝遗命,说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屡欲抚养恭亲王之女为己女,今仰承先帝遗志,封恭亲王之女为大公主云云。皇帝中宫之女封为大公主。大公主的驸马志端早死,她很年轻就守寡,大约在民国二十年后才死去。画家溥心畬是她的胞侄。
这就是外长王正廷博士所说的那一天上午在紫禁城里发生的情形,而我所得的也只此。王博士没有提到逊帝离开紫禁城后的情形,也没有提到他离开后冯玉祥的军队把他当作囚犯一般看待,因为王博士和三位公使会面时,逊帝仍然在紫禁城里,或是刚刚离开。
庄氏《紫禁城的黄昏》翻译版本诸多,高伯雨译注版为首次出版(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两百多条译注是其特点之一,本文内容选摘自该书。
5
醇亲王惊慌得团团转
我在荷兰使馆从欧登科公使口中获知逊帝生命安全的消息,使我心头略慰,于是便从使馆区开了汽车直往醇亲王府。是否准我入内,就要看事实了。这时候天色已晚,路上很是黑暗。到了醇王府门前,只见冯玉祥的军队把守着大门,朱扉紧闭。我的汽车驶上前,一个军士走到我的车旁,我把我的名片交给他,对他说醇亲王请我见面。等了不久,大门开了,让我的汽车直驶入里面。我下了车,立即认出王府里那几个我熟悉的仆人,他们对我说逊帝正在等候我哩。
逊帝在一个大客厅里见我,厅里早已挤满了王公贵人和内务府官员。这堆人中,只有逊帝一人最为镇定,丝毫没有紧张焦急的表情,他见我进来,以友好的微笑来欢迎我。译注:溥仪著《我的前半生》有引庄士敦这本书所说他入北府见溥仪的情形,现在转引于此,以便读者参考。
他(指他的父亲醇亲王)比我还要惊慌。从我进了北府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好好地站过一回,更不用说安安静静地坐一坐了。他不是喃喃自语地走来走去,就是慌慌张张地跑出跑进,弄得空气格外紧张。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请求他说:"王爷,坐下商量商量吧!得想想办法,先打听一下外边的消息呀!""想想办法?好!好!"他坐了下来,不到两分钟,忽然又站起来,"载洵也不露面了!"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又来来去去地转了起来。"得打听打听消息啊!""打,打听消息?好,好!"他走出去了,转眼又走进来,"外边不,不让出去了!大门上有兵!""打电话呀!""打,打电话,好,好!"走了几步,又回来问,"给谁打电话?"
溥仪这一段描写他的生父那种惊慌没用的神态很为精彩。接着他就译庄士敦书中描写的那个情形,现在也摘录于此: